Note #1


  初冬夜裡,白煙裡飄散冰晶,落地窗繡上一層白霜,街燈洗白地毯。午夜的沐浴很快散盡,煙霧只留下餘芳。一道殘缺的身影走入梳妝檯圓鏡,鏡上翦影崎嶇,由頜骨至眼眶,機械附生、侵食血肉。人造皮是昂貴的消耗品,他捨不得在工作外用,於是有了這般瀆神的面孔,揭開人皮卻露出怪物的骨骼。他祇瞥了一眼,便扭開頭。


  小馬口鐵。從前賀瑞斯先生這樣叫他,並在十歲便預見了他的未來:越來越多碳纖維,越來越不像人類。


  家用簡易校準儀有兩條傳輸線,一條接上義體,一條接上後頸的訊號終端,自他受訓時第一台試用機起,始終沿襲相同的系統。馮喜將血肉與機械併列,依指令張手、握拳、翻動每一根手指。五指十四個關節,液壓機括隨神經訊號牽動,透過骨傳導將極為細微的噪音導入鼓膜。人造物蠶食他的關節、破損的肢體,日夜恆常喋喋不休。左臂是仿生動力義肢,三年前的型號,如今已有莫約數百分之一秒的延遲,除他本人之外,大約只有運動員或仿生人獵人能知覺,但撐不了多久。


  雙臂前伸。手腕旋轉。彎曲手臂。原地踏步。伸展左腿。換右腿。


  馮喜抬起上腿,打開曲折的膝蓋,腳背扳直朝上,直到脛骨輕觸鼻前。車聲漫溢又遠去,線路在地毯如蛇哧哧滑動,翦影伸展、抽長,張開青灰的弓,月色淪肌浹髓。單腳指天,倏而抖開半弧落下,他快進兩步,一個前手翻跨越。地毯吸收觸地的悶聲,銀光的圓卻只劃過四分之一,他維持倒立,腳尖停滯在半空中。


  關節承壓數值上升,馮喜凝視地面,雙腿剪開,伸入相反的黑暗。張力在全身肌理流動,重心向下,集中於雙臂兩掌。他傾聽脈搏震動,緩慢地、將非運動用途的義肢抽開,使體重轉移至右手。血肉與機械,不平衡的嵌合體由他凝聚為一體,一個神秘的符號。賀瑞斯。那傢伙要是見到他肯定哇哇叫。你耗損太大了,三個月該來一次。那男人喋喋不休,一面導出他的生物資訊,把不敢面對雇主的埋怨一股腦倒給商品。後來他到哪去了?


  雙足前後交錯落下,他胸頸纏繞紅纜線,躺平在文件當中。在他離開前最後一個聖誕夜,義體醫生倒在自己的工作室地板,人們說他胸前中了兩槍,兇手從未被找到。


  去他的檢測。馮喜吐一口長氣。他們都死了,再也沒人可以動他的腦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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